第九百五十一天,傍晚十八时。
那通天彻地的黑色风暴,如同一只饕餮巨兽在饱餐后陷入沉眠,缓缓缩回了无情崖禁区的深渊。
肆虐的狂风暂歇,死寂,笼罩了整片战场废墟。
碎石堆中,一只手猛地伸出,楚牧元挣扎着爬了出来。神魂像是被万千钢针穿刺,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撕裂般的剧痛。他来不及调息,猩红的双眼在昏暗的暮色中疯狂扫视,随即发疯般地冲向一截坍塌的城墙。
他徒手挖掘,指甲翻卷,鲜血淋漓也毫不在意。
很快,他触到了一具冰冷但依旧坚硬的躯体。雷破军,他浑身的骨骼早已被碾成齑粉,却至死都保持着双臂上撑的姿势,用血肉残躯为头顶的掩体撑出了一线生机。
楚牧元将仅剩的一枚护心丹塞入他口中,确认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气息尚未熄灭,又转身扑向另一片废墟。
在那里,他找到了灵力透支、昏迷不醒的姬瑶光。她手里还死死攥着两枚彻底碎裂的阵盘,哪怕失去意识,这位天工宝阁的少主也未曾放弃自己的职责。
确认二人尚存,楚牧元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,剧痛便如潮水般涌来,让他险些跪倒。
“宗主!”
铁鸦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。他带着百余名幸存的魔宗弟子聚拢过来,每一个人的脸上,都挂着劫后余生的麻木与深入骨髓的迷茫。他们赢了吗?不,他们只是活了下来,活在一片比地狱更绝望的坟场里。
楚牧元挺直了几乎要折断的脊梁,环视着一张张茫然的面孔,下达了这末日中的第一道命令。
“活下去。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,“清点一切……能用的东西。”
两小时后,夜幕降临。
一声充满极致恐惧的尖叫,划破了废墟的死寂。
是凰九幽,她从昏迷中醒来,一眼便看到了那遍地干尸的修罗场。顾长明吞噬两千修士的景象在她脑海中疯狂回放,身为《血神经》的传人,她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那种源自生命层次的、食物链顶端对底端的绝对压制。
骄傲、尊严,在那种天敌般的恐惧面前,被碾得粉碎。
“不……我不要死在这里!”
她状若疯魔,不顾楚牧元的厉声喝止,猛地咬破舌尖,强行燃烧本源精血,化作一道凄厉的血虹,冲向天际。
“血遁”秘术,这是她压箱底的逃生之法。
然而,就在那道血虹冲至千丈高空时,异变陡生。
虚空中,凭空泛起一圈暗红色的涟-漪,仿佛一滴水落入了粘稠的血池。一层肉眼不可见的屏障瞬间显现,它并非刚硬的灵力结界,更像是一面充满“拒绝”与“封闭”情绪的胶质墙壁。
凰九幽如一只撞上蛛网的飞蛾,重重地砸在那层壁垒之上,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,血遁之术被强行反弹。
她如断线的风筝般急速坠落,狠狠砸在乱石堆中,大口呕出夹杂着内脏碎片的鲜血。
楚牧元赶到她身边,抬头望向空中那层缓缓隐去的暗红涟-漪,一颗心沉到了谷底。
他认得这景象,与他之前试图传讯时,那烟讯被弹回湮灭的轨迹一模一样。
这不是简单的空间封锁。
这是“心之灾变”的意志,所形成的绝望囚笼。
“是笼子……”凰九幽惨笑着,指甲深陷入楚牧元的手臂血肉中,声音颤抖而绝望,“我们……我们都是待宰的猪羊!”
无路可逃。
这个残酷的事实,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幸存者的心头。楚牧元沉默地拔出被凰九幽攥住的手臂,他冰冷的目光越过废墟,投向了正道残部所在的营地。
要活下去,就必须整合这片废墟上的所有力量。
他独自一人,走向那片弥漫着仇恨与悲怆的区域。
七名幸存的太上忘情道金丹长老,结成一个残缺的剑阵,死死护住跪坐在地、双目空洞如同石雕的墨清绝。
看到楚牧元靠近,那七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瞬间爆发出刻骨的仇恨。
“魔头!还我同门命来!”
没有质问,没有缘由,数道飞剑与残存的法术,裹挟着无尽的悲愤,向楚牧元轰击而来。
“保护宗主!”魔宗弟子们见状怒吼,下意识便要催动魔功反击。
“都给老子站住!”
铁鸦猛地横跨一步,手中那条标志性的黑铁尸锁呼啸而出,却不是抽向正道长老,而是狠狠将几个最冲动的魔宗弟子抽翻在地!
他双目赤红如血,指着远处黑气缭绕的禁区方向,用嘶哑到破音的嗓子咆哮道:“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!把我们变成这样的,到底是谁!现在,只有那个杂碎……必须死!”
这声咆哮,让所有剑拔弩张的魔宗弟子动作一滞。
楚牧元就在这一瞬间,散去了周身所有防御。
噗嗤一声,一柄飞剑毫无阻碍地刺入他的左肩,鲜血飞溅。他却像毫无所觉,面不改色地顶着剑锋,一步步走到那名持剑长老面前。
他平静地看着对方因震惊和悲愤而剧烈颤抖的手,开口说道:“杀了我,谁带你们杀顾长明?”
长老的手腕抖得更厉害了,最终,在楚牧元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下,他颓然松开了剑柄。飞剑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楚牧元穿过防线,来到墨清绝面前。
这位曾经高高在上、视众生为尘埃的道子,此刻灵魂仿佛已经死去。
楚牧元没有说任何劝慰的话。他转身,从废墟中拖来一具被吸干的尸体,那是墨清绝平日里最器重的一位师弟,干枯的面容上还残留着死前极致的惊恐。
他将尸体,狠狠扔在墨清绝怀里。
“这就是你的道吗?”
楚牧元厉声质问,同时一把抓住墨清绝死死按住的左手袖口,猛地扯开!
那一缕被他用无情道法压制了数日的金色“亲情残响”,在感应到楚牧元身上纯粹的“守护”意志后,瞬间爆发出滚烫的光芒。
温暖的金光,照亮了怀中师弟那扭曲惊恐、干瘪惨白的面容。
至暖与至冷,至亲与至死。
这极致的对比,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,狠狠砸碎了墨清绝心中最后一道自欺欺人的防线。他一直用以隔绝天地的“神格”,在这一刻,彻底崩塌。
“啊——”
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,一口心血狂喷而出,洒在师弟的尸体上。他颤抖着、死死地抱紧那具冰冷的干尸,从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“神”,跌落成了此刻痛哭流涕、悲恸欲绝的“人”。
就在墨清绝发出撕心裂肺哀嚎的瞬间,整个战场废墟,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。
那些遍布各处、皮肤泛着青黑色金属光泽的数千具干尸,它们僵硬的手指,开始不祥地、一下下地抽搐。
一股源自禁区方向的、充满混乱与杀戮的意志,如同无形的潮水,横扫全场。
